當我推開大門,快行奔入一房四床的病房,向左又向右,焦灼尋妳。
妳埋首在胸前,那具一掌就能控制的長方遊戲機中,我還記得,那時妳所沉迷的遊戲,是被時光所消退流行的馬利兄弟。妳把枕靠在背後,床微微搖起,一種舒適的傾斜,然後弓起了膝,當成了肘面,一副從容。
妳,沒察覺我的到來,以及我的焦慮指數,如此,不安地面對著妳。關於這幕,潘朵拉的時光盒,應拉到二十年前……
我是那樣的惶恐,好多的疑惑正想問妳,一個一個納悶的漣漪泛圈向妳,湧去。我想問的是:「為什麼大腸癌找上妳?為何是妳?」所以妳才窩居暫棲此地,但卻得無辜地品味比鄰不停的哀嚎,煎熬著生死的苦痛。妳不是平時正常作息?都沒有不良嗜好?
那時,我們才婚後三年,方喜獲麟兒,孩子很小,不到九個月,一個還不會喊爹喚娘、還不會搖晃舉步的襁褓,而妳卻住進了醫院,我是慌的,慌的一個大男人面對一位稚子。
但讓我更慌的是:妳放下遊戲機,看我的眼神,以及那句很淡的話。「是瘤。但還不知道良性或是惡性。」
我一時緊張,竟不能接受妳方才的遊戲之姿,急得怪起了罪來。「那妳怎麼可以……可以……,還在玩遊戲?」
環顧病房,其餘的病床都是憂愁的臉,唯有妳,淡笑如春天的小雛菊。「不然那該怎麼辦?光煩惱,也是一樣,病還是在啊!」妳那樣地說,說妳選擇放下,然後微笑,如陽光。
接著,日子屬於等待,也用於期待,一張張的X光片用於分析病情,他們說妳那突出頸脖的小腫塊,不會痛,又不移動,應是不好的惡性,但醫師的說法用詞極為謹慎,避免摧毀妳的信心,他們不用癌稱呼它,而妳心知肚明。
「那就割掉吧!一次殲滅。」妳說得輕鬆,彷彿一場掌中可以隨時重來的遊戲,但我可不然,沒了腸子的妳,將得一生巔躓,看來它真的與妳一生如影跟隨,我擔心著:如果它也不乖,隨著血脈四處竄流,如闖賊……
妳卻只開始把所有想去的旅行,列出了一張表,貼在年度的計畫欄上,要我簽名後,才微笑地發現:我們的存款遠遠不足,夢想和等待比較廉價。
「至少,我開完了刀,你要開車載我回家,那時油桐花應該開了。」妳說了那時還沒開始流行的賞桐之旅,而且很簡單的,就在高速公路上進行,在三義路段的兩旁眺望,接著實現夢想。
當我顫抖地在妳推入病房後數著分秒,踅步來回擺盪緩行的時間,許久許久後,妳的醫師方端出一盆血淋淋的肉塊,然後東指西點的,說著妳的病情。「還不能確定有沒有移轉,這瘤太大了。」他的眉宇也緊鎖了我的皺紋深溝。
但妳從不擔心,妳只說 :「我應該會度過,因為不僅你,還有孩子,都需要我。」
所以,妳在那院住過了觀察期以及極短的復原期後,就回了家。那條高速公路上,妳輕喚著:「好久沒有看到外面的陽光了。」是的,那時不但油桐花開了,而且平原的稻穗也都開始金黃,並下垂了。
來來回回,我陪妳奔波在那條高速公路上,然後複檢再複檢,用以確定瘤沒有擴散的證明。
「放心。我會沒事的,而且再也不需要煩惱這病了。」妳笑說,因為妳只割除了部分的它,大腸癌,從此,妳只需要學會跟自己的身體,好好的和平相處。
但我卻開始計數,聽說的,那病療後最長的生存年限或契約。有人是二十年,有人更長,三十七年。妳知道我的憂慮,妳倒反哄起了我來:「那麼久以後,我們不是都很老很老了嗎?」
妳說:「與其這樣的煩惱,還不如快樂地活著。活著,不是要快樂嗎?」
妳如此點醒了我,是的,生命的長短,我們無法測量,想要快樂,就得先學會放下,放下憂慮,放下擔心,放下煩惱,然後才能擁有,擁有快樂。
我們開始自在,以樂活為藥,放棄了一些追逐,也卸下一些不該的忙碌。妳開始習慣以輕食進餐,幾片地瓜葉,幾顆地瓜,就能果腹,在日子中,學會早睡也早起,讓午夜的肝膽平躺,讓它真正休息。
如斯,過了幾年,妳說妳想要再添一個孩子,給我們的孩子有伴有弟或有妹。我不許,怕妳的病,也怕孩子那般遺傳了妳。但妳不憂,「該我們的,上天自會給我們,生命自有它的出口。」妳一向如此,從容。
如此,從容。然後從那病後,一路平安走來,二十年了。
妳只記得妳曾列出的旅行計畫表,然後嬌嗔地笑我:「你不可以黃牛,還有這麼多的地方,沒帶我去過。而且,兩個孩子也沒去。」
是的。且讓我也如妳一般,從容,去度過我們往後的每一天,而且快樂,並且記得感恩,懂得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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