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時報》二○二三年二月一日有則報導,標題為:〈痛心陳建仁學術成就遭抹黑 臺大醫院院長細數世界級貢獻〉,內文有一段:「臺大醫院院長吳明賢也站出來為陳建仁大抱不平,直言陳建仁在全球醫藥、公衛有三大卓絕貢獻,首先是臺灣早年曾爆發烏腳病,但當時全球科學界仍卻找不到烏腳病的原因,陳建仁當初率團展開地下水調查,發現地下水含有的重金屬『砷』含量是烏腳病關鍵因子……」
簡單說,這段陳述,是吳院長口誤了。
酸民把握機會,藉這段口誤大肆發揮。
我說吳院長口誤的部分,並不是把陳建仁三個字抽換成他的老師陳拱北,就足以說完烏腳病的故事。
陳拱北不可能立刻知道該往地下水去調查,那並不科學,而他是科學家,他能找到答案,正是依循科學路徑。
陳拱北教授造訪北門嶼,著手拆彈
一九五八年二月,陳拱北教授(一九一七~一九七八年)第一次造訪臺南縣北門鄉(當地人稱「北門嶼」),他去拜會一個重要的老朋友,同行者還有葉曙教授(千葉醫科大學醫學博士,病理學家,一九○八~二○○四年)、吳新英教授(臺大公衛系創系主任,一九二一~二○○六年,學甲人)、曾文賓教授(大阪市立大學醫學博士,一九二四~二○二○年)。
這個老朋友,是陳拱北教授東京明治學院的中學同學,後來在北門蹲點,設立金河診所醫治烏腳病患,也是陳拱北口中「第一線的醫師」王金河。
金河診所經營多時,自一九四四年已陸續診治過不少烏腳病患。
王行醫時,「寄出去的請教(關於烏腳病的)信函,回覆的很少,醫學雜誌偶爾會提到烏腳病,但沒有什麼統計資料」。
彼時鄉下百姓對烏腳病有諸多誤解,往往歸咎是「歹失德」(pháinn-sit-tik,缺德)而罹病,許多人諱疾忌醫。(鹽分地帶小說家黃崇雄曾撰寫《一隻鳥仔哮啾啾》,也被改編成電影劇本,就是在講烏腳病的故事,電影曾獲第四十二屆亞太影展最佳影片。)
臺灣從許多人為烏腳病所苦到幾近絕跡,這條數十年的漫漫長路,絕非靠著一個天選之人就此揮別地獄,而是陸續出現了好幾位持志不懈的keyman、keywoman。
幫助臺灣烏腳病患的關鍵人物
王金河醫師在北門蹲點看診,是第一個keyman。
第二個keyman是美國人富蘭克林(Sam Horace Franklin,於美國田納西州出生),彼時為東京神學大學教授。
第三個keyman是美國人杜佐治牧師(George Todd,於美國威斯康辛州出生),是富蘭克林的女婿,在臺南神學院教書。
第四個keyman叫蘇燦鏜,是王好友,蘇和杜佐治牧師有所往來,得知杜佐治牧師岳父想赴北門關心烏腳病患,就介紹他們認識。
富蘭克林說了一句:「如果耶穌來過臺灣,應該會先來看顧這些患者。」
富蘭克林返東京後回了一封信給王,除了致謝,也允諾將替臺灣烏腳病患跟各界呼救。
第五位keyman應稱keywoman:美國宣教士孫理蓮(Lillian R. Dickson,一九○一~一九八三年),她接到富蘭克林的訊息後,即知即行,來到北門。(一九五二年,孫理蓮創立全臺第一個立案的社會福利機構—財團法人基督教芥菜種會。)
訪視得知慘況後,孫赴美、加巡迴演講募款,以幫助臺灣的烏腳病患。(時間拉長來看,孫長時間固定赴美、加巡迴演講,募得經費照顧許多貧病之人,不只幫助烏腳病患。)
憐憫之門立,免費診所興
孫尊重王,商議後,王在自己診所,開啟了「一半謀生、一半奉獻」的看診模式:早上叫金河診所,正常收費,下午是免費診所,以醫治烏腳病為主,但非因烏腳病求診,照樣診治,醫藥成本由芥菜種會負擔。
最早那塊匾額,大大的四個字寫著:「憐憫之門」。
四個大字底下,是分成兩行的小字:
基督教芥菜種會
北門免費診所
王畢業自東京醫學專門學校,孫幫王找了同樣畢業自東京醫學專門學校的謝緯醫師(後文簡稱謝)來幫忙。謝每週四赴北門,主持外科手術。
第一個在「免費診所」接受手術的病患叫王品,北門人,手術部位是左小腿,那一天是一九六○年六月十八日,大家都在跟時間賽跑。
謝最高紀錄一天要開十八台刀。
謝感嘆自己只能減輕病患痛苦,無法治本,急欲找出病因。
王醫師寫了幾行字,貼在診療室牆上:
其實我沒有權利替你決定,其實我應該親身承擔這種痛苦。
雖然我們知道截肢是為了減輕目前的痛苦,但這也不是個容易的決定。
美國海軍醫院生化學系主任布萊克威爾博士來參訪時,看到了那張紙,問隨行的翻譯人員是什麼意思。根據林雙不老師的《側寫王金河:台灣烏腳病患之父的生命點滴》,無法得知確切翻譯內容,我嘗試翻譯如下:
In fact, I have no right to decide for you. In fact, I should bear this pain myself.
Although we know that the amputation is to relieve the current pain. But it is not an easy decision to make.
當時布萊克威爾噙淚,雙手緊握王金河,久久不語。
番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
一九六二年,陳拱北所長帶領的研究團隊發表研究報告,推論烏腳病起因在居民的飲用水。該份報告指出,飲用水含砷量標準值是○.○五ppm(五○ppb),北門、學甲、義竹、布袋一代居民的飲用水含砷量遠高於此,有些地方甚至高達一.八二ppm(一八二○ppb)。
一九七○年,謝緯因為看診勞累,駕車撞樹辭世。
一九七七年,新營醫院在北門興建烏腳病防治中心,有些免費診所的住院患者因此前去,王醫師樂觀其成。
一九七八年,陳拱北過世。
一九八三年,孫理蓮辭世。
一九八四年,免費診所停辦,停辦前最後十六位住院患者,轉院到防治中心。
一九八四年,陳建仁已是臺大公衛系的副教授,當時已擁有世界頂尖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流行病學博士學位,勤於研究,成果斐然。
陳建仁的學思歷程相關演講,從來不避談自己的失敗經驗,而且一向尊師重道。
譬如他演講時就說過:「陳拱北教授經常利用寒暑假帶我們學生下鄉服務」,小朋友稱陳建仁「陳大哥」,稱陳拱北「陳老哥」。
本文開頭提到的吳新英教授,在陳建仁拿到博士學位歸國後打電話告訴他:「陳建仁、王榮德,你們兩個人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烏腳病研究的經費剩下十萬元,你們每人拿五萬元去做研究,只要和烏腳病有關就可以了。」
王榮德說:「五萬元就給陳建仁一起用好了。」
結果陳建仁率團隊用十萬元做研究,發表了三篇論文,分別刊載在《Cancer Research》《British Journal of Cancer》和《Arteriosclerosis》上。
《Arteriosclerosis》雜誌的社論評述陳建仁發的論文是:「屋腳的基石」。
本文的初版曾發表於個人臉書,許多朋友私訊詢問「屋腳」是否應作「烏腳」?
非也!「屋腳」一詞出自《聖經》:「匠人棄而不用的石頭,反而成了屋角的基石。」(The stone the builders rejected has become the cornerstone.)
當年隨陳拱北教授拜訪北門的曾文賓教授過世時,陳建仁院士撰文追思時曾提到:「陳拱北和吳新英教授進一步發現,深井水砷含量的中位數值是○.七八ppm;淺井水砷含量的中位數值是○.○四ppm。曾文賓教授在烏腳病盛行地區,調查了三十七村里的四萬零四百二十一位居民的烏腳病及皮膚癌盛行率,發現飲用水含砷量愈高,罹患烏腳病與皮膚癌的風險也愈高。美國環保署引用曾文賓教授的研究數據,修定飲用水的砷含量標準為五○ppb。」
二○○一年,柯林頓下台前一天,簽署了飲用水的含砷量標準,將五○ppb再降到一○ppb。
布希上任後想暫緩生效,但陳建仁的研究團隊成員邱弘毅教授在《美國流行病學雜誌》發表論文指出,砷濃度若在一○~五○ppb之間,會增加膀胱癌的危險性。
布希請美國環保署重新評估後並未更動一○ppb的標準,但考量自來水廠作業需要時間,決定二○○六年起才強制執行。
烏腳病之父,究竟是誰?
臺灣的烏腳病之父究竟是誰?可能不是陳建仁,也不是陳拱北。
曾有一位年輕女記者稱呼王金河為「臺灣烏腳病之父」,王金河當場雙手直搖,拒絕這個稱呼。
他說:「不能這樣講,不能這樣講,我受當(siū-tong,擔待)不起。如果一定要有這個尊稱,全世界只有一個人配得上,他就是謝緯醫師。」
其實烏腳病之父是誰,似乎不是那麼重要。
在這些故事裡,我讀到了陳建仁院士接起前輩的研究棒子,完美演繹了何謂「番薯枝葉代代傳」。
此外,美國人孫理蓮那種跨越國境對臺灣悲慘底層百姓的大愛,終究又以愛的形式回到了美國,守護著整體美國人的健康。